最浪漫的日本,或许就在七〇年代
唐纳·李奇(Donald Richie)曾说,日本根本不需要迪士尼乐园,因为早就已经有一间名为东京的乐园。
情热东京(选章)[荷兰] 伊恩·布鲁玛白舜羽、郑明宜 译
一九七五年秋天初见东京时,最让我惊讶的是这里像极了天井栈敷的剧场布景。我以为寺山的作品无非是诗人躁动心灵中,极尽夸大的超现实幻想。当然,我没有遇上穿着十九世纪法国服装的腹语术师,以及一身皮衣鞭笞他的性愉虐女王。但城市风景本身仍保有一种戏剧感,甚至可以说是魔幻感。此处一切都不隐晦低调,举凡产品、地区、娱乐、餐厅、时尚种种符码,俯拾即是,四处散发着渴求注意的气息。
我在莱顿大学苦学过的汉字,耸立于高速公路或主要火车站外的塑胶看板和霓虹灯上;挂在办公大楼的横幅广告上;写在电影院和称之为“歌厅秀”夜总会外的彩绘招牌上,应许各色多数西方城市会藏在大众视线之外的消遣。在东京,似乎没有什么会藏在大众的视线之外。
我后来才知道唐纳·李奇不会阅读中文或日文,算他好运。正如他的友人、知名日本文学研究者爱德华·赛登斯蒂卡 (Edward Seidensticker) [1] 曾酸溜溜地说:“这些字大多源远流长,只要你不知道文字的意义,无论是风雅的彩绘或俗艳的霓虹灯,看来深富美丽的异国情调。但它们可能其实是汽水广告,或是专治痔疮(在日本意外地普遍)的诊所。”
[1] 编按:爱德华·赛登斯蒂卡(Edward Seidensticker, 1921—2007),著名的近代史学者、翻译家,其《源氏物语》译本备受推崇。
东京的视觉密度扑天盖地,头几周我连走路都有些飘飘然。一个外国人夹在穿着整齐的黑发人群间孤独晃荡,路上景物尽收眼底。当时我还无法得体说话或好好阅读,我只能一直走一直走,常常在新宿或涩谷的街头曲径中迷路。多数广告都和湛蓝的早秋天空有着相同的鲜艳色彩,我现在才发觉日本老木版画的色彩一点都没有夸大的意思,只不过是精确捕捉日本的光影而已。焦橙金的塑胶菊花一路插在狭窄的购物街道上,标志秋天的到来。霓虹灯、红灯笼与电影海报的视觉轰炸与机械噪音的嘈杂相互辉映,声响来自日本流行歌、广告旋律、唱片行、酒店、戏院与火车站的广播,还有咖啡厅、酒吧与餐厅里,没日没夜放送的电视节目。相较之下,天井栈敷中 J·A·西萨的背景音乐简直寂静无声。
shinjuku, 05:09am ©Greg Girard
我并没有马上一头栽进日本生活,有好几周的时间,在和女友寿美绘一起找公寓之前,我都待在缓冲地带、文化意义上的中途之家。我有一位叫艾胥利·雷彭 (Ashley Raeburn)的英国亲戚担任壳牌石油的日本代表,他和妻子耐丝特 (Nest)住在青叶台的豪宅内。青叶台是位于丘陵地的高级住宅区,静静俯视东京主要商业区的喧嚣。屋子后方是一片广阔的草坡,四季绿草如茵,每周日我们都在草地上玩槌球。洒水器的声音让我想起海牙的童年时光。艾胥利每天乘坐劳斯莱斯上班。用餐时,在散发原木光泽的长型栗木桌上,身穿制服的员工听到摇铃召唤,在每道菜结束后上餐。这和在白天浸润我感官的城市,形成强烈的反差。若我继续待在艾胥利和耐丝特的住处,东京仍旧会是一场奇观,某出剧场表演。每天晚上,我都可以退隐至有着类殖民风、富丽堂皇的青叶台。
我在艾胥利的豪宅中,唯一能瞥见彻头彻尾属于日本的,只有“佣人下层” (belowstairs),这是过去英国庄园时期的称呼。和艾胥利与耐丝特坐在火炉旁,晚餐后轻晃杯中的威士忌,讨论着日本与日本人,当然很舒适惬意。但我喜欢在厨房无限畅饮绿茶,努力练习我的破日文,对象有先前担任警察的搞笑司机、厨子,或晚餐帮我们上菜的和善女士们。坐壳牌劳斯莱斯的便车非常引人注目,对我来说有些困窘。但我喜欢待在下层应该并非反向的傲慢,而是想要穿透日本文化的迷雾。如果我要融入的话,我最好能学得快一点。在那间厨房,我上了交谈礼仪的第一课,学习如何依照谈话对象使用不同敬语。司机和厨子可以对我用比较亲密的语言,因为我的年纪比他们小很多,但我就得用比较恭敬的词汇来称呼他们。不单是用语,甚至连人称代名词和动词结尾都会根据年龄、性别、社会地位而有所变化。日文的这个重要环节不但一开始难以掌握,而且随着语言能力的进步,还会更加重要。我遇到的难题是,因为我的模仿对象是女友,我说的是女用日文,这让我听起来像是个妩媚的变装皇后。而且我很快就领悟到,讲得越流利,礼仪上的缺失对日文母语者来说越刺耳。还好我的日文程度很粗浅,不得体的日文在青叶台无伤大雅。
yakuza greeting, mr. donuts, koenji, 1979 ©Greg Girard
two schoolgirls in subway station, 1979 ©Greg Girard
白天在东京游荡时,我想起初到洛杉矶的文化震撼,那种处在巨大电影布景中的感觉,布景装了又拆,绮丽的建筑幻想从前一刻的都铎王朝和墨西哥摩尔风,到下一秒的苏格兰宫廷与法国学院派。我震慑于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城市,因为我早习惯了欧洲历史城市的延续性,我既着迷于洛杉矶,也暗中沾沾自喜,仿佛在比较有历史感的环境中长大会散发出某种道德优越性。东京就像许多战后的亚洲城市一样,主要拜南加州模式所赐,充斥着无所不在的广告看板与购物大道。但东京的密度:人潮、噪音、视觉饱和,让洛杉矶相形之下也显得古板。
我一直记得一间独特的咖啡店,那是我在一九七〇年代中期初次来到这个城市的典型东京印象。咖啡店名为“凡尔赛”,座落在东京巨大的新宿车站东面出口附近的地下室。要进到店中,你得先走下一排很陡的水泥阶梯,旁边相机名店的广告歌声回荡耳边,突然间你就进入十八世纪法国城堡的起居室中。豪华烛台吊灯、大理石墙、镀金的路易十四风家具、巴洛克音乐,一应俱全。想当然耳,一切都是塑胶与胶合板的杰作。客人在虚华的富丽中待上好几个小时、抽烟看漫画,边听理查·克莱德门 (Richard Clayderman)版本的莫札特小夜曲。凡尔赛跟当时多数的咖啡店一样,在多年前就被拆除了。现在那边可能会有间星巴克,或是供应融合北义与日本的无国界料理。
我当初在一九七五年所见到的景物,大多建于经济急速成长的一九六〇年代,除了一些庙宇神社和少数逃过大火与轰炸的廿世纪初砖造建筑之外,看不到什么更早以前留下来的东西。东京虽从十九世纪末便跟随西方的现代化脚步,却有半数毁于一九二三年的大地震,然后在一九四五年因美军轰炸而成为无垠的废墟。六〇年代是廉价幻想建筑的大好时光,在毁灭性战争结束,历经多年撙节后,日本人渴望货真价实的奢华,尽管“真实”仍多半出于想像。那个年代没几个日本人有能力出国,在国内假装出国迅速成为风尚,以满足大家的梦想,所以才有路易十四咖啡店、德国啤酒馆,或知名的短租旅馆伊莉沙白二世饭店:用水泥盖成的游轮,一并附上雾角的录音播放。
kabukicho neon, 1977 ©Greg Girard
billboard advertising pasolini's 120 days of sodom , tokyo, 1977 ©Greg Girard
日本在一九八三年兴建了第一间美国境外的迪士尼乐园,离成田国际机场不远。唐纳·李奇曾说,日本根本不需要迪士尼乐园,因为早就已经有一间名为东京的乐园。这座城市的非住宅区的确有种主题乐园的蜉蝣时间感。仰慕李奇的英国小说家克里斯多福·伊舍伍战前住过柏林,战后则搬到洛杉矶安顿下来。他对第二故乡洛城有如下评语:“这片海岸百年之前空无一物,而在所有这些拙劣建筑当中,百年之后有哪些依然耸立?可能连一间都没有。我喜欢这想法,实际地令人振奋。处在这样的环境下,牢记并接受你也不会留下什么的事实会比较容易些。”
静静接受转瞬即逝的世界,这样的情感很日本。我引用伊舍伍的话是为了纪念诺曼·米元 (Norman Yonemoto),他在二〇一四年在洛杉矶过世。
真正引起怀旧之情的,或许是东京毁灭与重建的速度,永远有个“当年”会让人非常想念。不久之前,整座城市都是由运河与木造房屋交织而成,而木屋不时会陷入称为“江户之花”的大火中。极少数的建筑能永恒不朽,这里可没有雄伟的石造大教堂。纪念碑不是日本风格的一部分,东京的历史仅于断片中依稀可见:这边有毁坏的贵族庭园,那边有重建的神道教神社,或是三岛由纪夫曾接受众人崇拜、现已被遗忘的小酒吧。
club USA, shinjuku, 1976 ©Greg Girard
off-duty US sailor, yokosuka, 1976 ©Greg Girard
唐纳·李奇曾是军方报纸《星条旗》 ( Stars and Stripes ) 的年轻记者,在一九四七年的浅草街上游荡,当年距美军将此处轰炸夷平也不过两年。傍着隅田川的浅草在属于庶民的东京台东区,过去百年来一直是最有活力的大众娱乐首选之地,不管是电影院、滑稽剧场、咖啡厅与酒吧、妓院与舞厅,或市集与庙会,这里应有尽有。川端康成最早期的作品中,便以浅草为背景,描绘黑帮与舞女在狂飙二〇年代的故事,这是段许多人会感叹的时期:情色、怪诞、荒谬(‘エロ’、‘グロ’、‘ナンセンス’)。
李奇与身穿朴素冬季和服的川端康成一起爬上浅草旧地铁大楼,两人完全不会讲对方的语言。他们只能看着破败而拼凑的战后初期东京地景,李奇会提及川端康成早期故事中的某个角色名,而川端康成则淡淡一笑,遥指一处,那是他想像中角色的居所。残破的东京没有让川端康成怀忧丧志,一切都还留在他的想像之中。
在一九六〇年代,寺山修司最喜欢的实验,便是在街头表演他的剧场奇观。《丢掉书本上街去》(‘書を捨てよ町へ出よう’)是他著名剧作的名称,他想要打破艺术表演与日常生活表演之间的藩篱。他的演员穿着不同时期的服装与群众厮混,有一九二〇年代的荡妇、十九世纪的公子哥,和一九六〇年代的疯癫族,他要将群众吓出常规之外。天井栈敷并不是当年唯一试图融合幻想与现实的剧团,类似的实验也发生在巴黎、纽约或阿姆斯特丹发生。唯一的不同是,在东京,现实与幻想间的隔阂可能没那么清楚。
选自《情热东京》,红桌文化,2019.6
|伊恩·布鲁玛(Ian Buruma, 1951— ),当代备受尊崇的欧洲知识分子。在荷兰莱顿大学念中国文学、东京日本大学念日本电影。一九七〇年代在东京落脚,曾在唐十郎的剧团“状况剧场”演出,参与麿赤儿创立的舞踏舞团“大骆驼舰”演出,也从事摄影、拍纪录片。八〇年代,以记者身分在亚洲各地旅行,也开启了他的写作生涯。
布鲁玛关心政治、文化议题,文章散见欧美各大重要刊物,如《纽约书评》《纽约客》《纽约时报》《卫报》、意大利《共和报》、荷兰《NRC》等。曾任香港《远东经济评论》文化主编(1983-86)、伦敦《旁观者》国外部编辑(1990-91)、《纽约书评》主编(2017)。曾在柏林学术研究院、华盛顿特区伍德罗·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、牛津大学圣安东尼学院、纽约大学雷马克中心担任研究员。曾受邀到世界各大学、学术机构演讲,如牛津、普林斯顿、哈佛大学等。现为纽约巴德学院(Bard College)的民主、新闻、人权学教授。
题图:Teenagers dance the twist around a radio cassette recorder in a street in the Harajuku district of Shibuya, Tokyo, Japan, 1978. (Keystone / Hulton Archive / Getty Images)